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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七篇解读 | 公孙丑篇(4.2)
作者:管理员    发布于:2019-02-26 10:10:15    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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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孟子·公孙丑下》

 

孟子想要去拜见齐宣王,齐宣王马上派人向孟子解释说: 应该到您这儿来看望您,但是我受了风寒,感冒了,不能见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第一个“朝”是早上的意思。明天早上我将要临朝办公,等我上朝的时候,不知道可不可以见到您。意思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明天早上我去临朝办公的时候,您来见我。

这里我们需注意,是孟子先提出来要去见齐宣王的,齐宣王解释说我今天确实不能见你,但是我也很想登门拜访,那我们能不能明天早上我上朝办公的时候再见?这个话说得很谦逊,我们能感觉出来,齐王虽然因病或假托有病拒绝了见孟子,但表达出了对孟子的尊敬。

孟子如何回答呢? “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很不幸,我也生病了,明早我不能去朝堂上见齐王。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点,齐王的拒绝是客气、虔敬、委婉的,孟子的拒绝是直接、生硬、理由敷衍的,表现出孟子在权贵面前“说大人则藐之”的独立人格精神。这是一个对比,也是见与不见一对矛盾的出现。而令矛 盾陡然升级的是下面孟子的行动。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到了第二天,孟子到朋友东郭大夫家吊丧去了。弟子公孙丑说:您昨天推辞说有病不能去见王,可是您今天不去见王也就罢了,却到东郭大夫家里吊丧。您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在这里,孟子与齐王矛盾突起,原因在孟子:齐王不见,假托生病,虽未知真假,尚可信之;孟子当即回复来使,说自己也有病,虽显造假,尚能敷衍;而孟子出吊东郭大夫,等于公开对齐王说假话,连自己最亲密的学生也觉得太过分了,因而有公孙丑“或者不可乎?”的质疑。

结果孟子说:“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昨天我是有病,可是今天好了,我为什么不能去吊唁呢?孟子之言,看似有理,实际难以敷衍。见齐王和吊东郭,哪个轻,哪个重,不言自明,孟子却就轻避重,使矛盾升级。而问题更尖锐的是下面。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我们看这一部分,将矛盾的尖锐冲突推向了高潮。齐王并不知道孟子是装病,就派了使者去看望他,并带了医生给他看病。 而又因为孟子到东郭氏家吊丧去了,孟子的堂弟孟仲子赶紧一面应付齐王使者,一面安排通知孟子。孟仲子替孟子应付说:昨天大王有命令来,但我老兄有点小毛病一“采薪之忧”。忧,指小病。薪,指柴。采薪之忧,即不能打柴的小毛病。就是说,他昨天有这么个小病,所以没有亲自去朝堂上拜见齐王;今天这个小病已经稍微好一些了,就赶紧到朝堂上去了,我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到达了。然后,孟仲子又“使数人要于路”。要,做动词用,阻挡的意思。孟仲子派了好几个人在好几条路上拦截孟子,告诉他千万不要回来,赶快到朝堂上去见齐王。

这里没说孟子怎么回答的。但从“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我们可以看到事情的结果:孟子到友人景丑那里去借宿了。

下面这段对话表明,连景丑也感觉到孟子太过分了。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这一部分,是这一叙事的理论结点。以景子批评孟子之语,引出孟子对齐王“大不敬”之因;以孟子与公孙丑、孟仲子、景丑的差异,突出孟子的政治主张和高尚的人格情操。景子说:“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对内的父子关系,对外的君臣关系,这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关系。拿到我们今天来讲也是这样。家庭中父子之间的关系,社会中领导和下属之间的关系,都是最重要的关系。父子关系处理好了,那整个家庭就和顺了;你在单位与领导关系处理好了,于你个人的工作有利,也有利于整个单位的发展。这都是人之大伦。

在父子关系里面,他说,“父子主恩”,父子之间主要是讲亲情,讲慈爱。父亲对儿子要慈爱,儿子对父亲要孝顺。父慈子孝,这是主要的,所以说父子主恩。“君臣主敬”,君臣之间要讲恭敬。在儒家思想里,君对臣要仁,要讲仁义,这就是对臣的敬;臣对君要忠,这个忠也就是敬。当然,君臣之间这个敬,是有分 别的。

景丑说:“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我看到了大 王对你的尊敬,却看不到你敬大王的行动。我们讲到这里,的确, 按照常规的人情事理,景丑说的是不错的。但是,你看孟子的回答,“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孟子说:哦!你这是什么话!齐国没有一个用仁义的道理来向齐王提建议的人,难道说他们认为仁义不好吗?这些齐人之所以不向齐王进言,劝他行仁义,是他们心里觉得不值得与齐王来谈仁义罢了。这个“云尔”,是一个语气词,表示也就是这样罢了。由此说来,对齐王的不敬没有比这更大的了。

“我非売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不是売舜之道,我不敢去跟齐王谈。尧舜之道,就是仁义之道。因此,齐人不如我尊敬齐王。

景子谈的是小敬,孟子谈的是大敬;两人的境界不同,认识上 的差异自然巨大。所以,景子还是不能理解孟子之言,又接着说: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

无诺,不要只是应诺。不俟驾,不等车驾来。景丑又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礼》上说:只要父亲召唤,你就赶快去,唯命是从,不能只是答应而不行动;只要国君的命令来了,就应闻声而动,不要等到备齐车马才去。你本来将要朝见齐王,结果听到齐王召唤,反而不去见了,这与礼太不相符了吧!

孟子就说,“岂谓是与?”难道你说的是这个吗?在这里,孟子用反问表明:我的意思,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因而下面引用曾子的话来解说。曾子说:比起晋人、楚人那样的财富之多,我确实赶不上;他有他的财富,我有我的仁爱;他有他的官位权势,我有我的正义之道;我又有什么缺失的呢?这是引的曾子的话。就是说,他拥有资财,我富有仁爱;他拥有权势,我富有正义;我的仁爱、正义完全比得过他的财富、权势,我什么也不少。如果这话是不正义的,难道曾子能说吗?孟子借用曾子的话来回答了景丑的指责。

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

这一段是孟子的话。“是或一道也”,这应该是一个道理。他就接着上面转述的曾子的话继续说。“天下有达尊三”,达尊, 就是最尊贵的;有三种人是最尊贵的:一个是有爵位者,一个是年长者,一个是有德者。在朝廷里面论官职,在乡里民众之间论年龄,辅助君主治理国家要靠德。“辅世长民”,即辅助君主来管理老百姓。这个“长”,在这里做动词,就是做民之长,做管理老百姓的官。相比之下,德是最尊贵的。“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意思是说,怎么能够由一点而来怠慢、忽视其他的两点呢?在这里也就是说,他是王,那也不能因为他有其一,就忽视其他的。达尊者应该有三。所以他下面说,”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所以,将来要大有作为的君主,必然有不能召唤的那种大臣。 “欲有谋焉”,这个“谋”是商量的意思,如果想要商量事情,“则就之”,那你亲自去就是了。就之,就是亲自去。如果齐王尊重道德,乐意去做这种仁政之事,那我们信任他;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那就不值得跟他在这里做事了。

这里,他实际上是回应了说他不合乎大礼的指责。

我们接着往下看。

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 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这里,孟子是借用了商汤和桓公的例子,再来强化他前面所说的这个道理。基于这个道理,商汤对于伊尹(汤是商朝的开国君主,伊尹是商汤时期的贤臣),“学焉而后臣之”,先拜伊尹为师向他学习,然后再封他为大臣。因此,商汤能够不费力就统一了天下。那桓公对于管仲来讲,也是先向管仲学习,然后又封他为大臣,因此,桓公也不费力就称霸了。“今天下地丑德齐”,这个“丑”是当相同讲。杨伯峻《孟子译注》引《方言》解释说:“丑,同也,东齐曰丑。”意思是山东东面说相同就说“丑”。因为这是在齐国,所以孟子就说方言。天下各个大国在这里相互争夺,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德行也都差不多,但是都不能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不能做大,不能统一天下,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这些大王都喜欢大臣听他说教,而不喜欢大臣来教导他。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当官的喜欢对别人说教,而不愿意别人给他提出真正的建议和意见。

说汤对伊尹,桓公对管仲,都不敢随便召唤。桓公对管仲都不敢随便召唤,更何况连管仲都不愿意做的那个人呢!“不为管仲者”,就是不愿意做像管仲那样的人。这里是指谁?指的是孟子自己。在《公孙丑》上篇,孟子和公孙丑的对话当中就提到, “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这里又重复说,像管仲那样的人,我不愿意做。既然连管仲都不可以随意召唤,那我,齐王随便来召唤,我就应该去吗?

 

这一章是在《公孙丑》下篇当中比较长的一章。整个来看,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开头至“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这是上半部分;其余的可以做下半部分。

上半部分可以说主要是讲故事。矛盾冲突一波三折,妙趣横生,跃然纸上。要说事情很简单:孟子要去见齐王,齐王派人来解释,然后想请孟子去朝堂上相见。孟子不去,却到东郭氏家吊唁。然后齐王又派人来问候他。孟仲子请他赶快到朝堂上去,他不但不去,反而到景丑家里借宿,最后也没有去见齐王。故事简单明了,但情节往复,可以说是一波三折。

第一个波折:孟子想见王,王派人来解释。孟子拒绝了。

第二个波折:孟子不同意第二天早上去朝堂上面见王,但又出吊东郭氏。你不去,借口有病也不要紧,可是你又去东郭氏家吊唁。故其弟子公孙丑作评,质疑孟子做法。

第三个波折:王使人来问疾,带了医生来。孟仲子在这里应对,而且通知孟子赶快到朝堂上去,孟子不但拒绝,而且到了景子家里借宿。由其堂弟的表现来凸显孟子的作为。

这个故事字数不多,但是一波三折。在这里面齐王做了两件事,都表达了对孟子的尊重。孟子却是三拒三不敬:一请不到是不敬;二是不去朝堂反去吊唁,也是不敬;三是拒见使者,干脆住到别人家里去了,更是不敬。所以,如果我们按照人的常情来理解,很容易感受到这个故事里面存在这样一种矛盾,这个矛盾应该是由孟子引起的,它的实质就是位高势重的齐王跟孟子之间, 在德和道层面上的一种冲突。这一点,孟子在后面还要一一做解释。

这是上篇的故事。下篇借助回答孟仲子的话和景子的话,谈出了他对这个问题的一些认识。第一点,什么是敬。实际上孟子在这里谈的就是敬和大敬的差别。景子说的敬,那是君臣交往之间的礼仪之敬。孟子说的大敬是什么?“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就是说,君臣之间,劝齐王行仁义之道,这才是大敬,这才是礼。第二点,什么是大义。孟子在这里讲到,大德就是大义。他说,“天下有达尊三”,这里面“辅世长民莫如德”。大德才是礼,并不是说我去见他是礼。所以在这里强调了这个“德”。 再一个,就是能够劝君“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那么,劝君尊德,去行道,这就是大德。如果这个君不行道,就不值得去跟他做事。这里面的道,实际上还是孟子讲的行仁政,这才是大敬、大义、大德、大道。

孟子借回答景子的责问,谈了君臣之间大敬、大义、大德和大道的关系。最后,他又以商汤对伊尹、桓公对管仲为例,来抨击那种“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的行为,由此也回答了他为什么不去见齐王。从这里可以说,实际上孟子是借这样一个和齐王之间发生的冲突,激励齐王大行仁道。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这一章记载了孟子在齐国推行他的仁政主张的非常重要的一次实践。

解读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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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民,山东省政协第九、十届副主席,山东师范大学原副校长,博士生导师。中国孟子研究院特聘院长。山东省齐鲁文化研究院名誉院长。十一次获得山东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其中特等奖两次、一等奖两次、二等奖四次。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山东省【十佳】理论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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