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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七篇解读 | 滕文公篇(5.2)
作者:管理员    发布于:2019-03-20 14:30:30    文字:【】【】【

【原文】

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

 

然友之邹问于孟子。

 

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之服,饘粥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 《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

 

然友复之邹问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

 

世子曰:“然;是诚在我。”

 

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孟子·滕文公上》

 

5.2说,“滕定公薨”。古人对于死亡的表达,有不同的词汇。天子、诸侯死了,不能叫作死,而是叫作薨。滕定公死了,滕文公继位。但是,父亲死了以后,马上面临的一件大事是丧事怎么办。滕文公想起以前在宋国跟孟子见面的场景。当年在宋国,孟子跟滕文公有过很多交流,让滕文公感觉到孟子有泰山岩岩之气象,同时又有很多治国安邦的好方法。滕文公看到自己的父亲已经过世,自己马上要接掌这个国家,而当前的一件事就是怎么办好父亲的丧事。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孟子。

 

“世子谓然友曰”,滕文公对然友说。然友是滕文公的老师,因为任何一个太子都必须接受教育。《孟子》有4·5万字(计空格,含标点符号),那它到底涉及多少实名人物呢?与孟子同时代的人物,《孟子》有记载的,就有七十多人:跟孟子交往过的诸侯虚虚实实只有10人,他的学生不到20人,这些加起来算是30人;有过交往的其他人是40人左右,比如然友、毕战。《孟子》涉及有名有姓的人物也很少,从最早的尧舜时代到最近的战国,就是两百多人。有了这个理念、这些具体数字之后,我们读《孟子》,就可以读得有现场感。

 

“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世子对然友讲:过去我在宋国跟孟子见过面,孟子对我讲了很多东西,一直到现在,我的心里都没有忘记他。这表明当年孟子与滕文公在宋国的见面,给年少的滕文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是“于心终不忘”。滕文公又讲:“今也不幸至于大故。”现在很不幸,我家里出大事了,我父亲过世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我想派你到孟子那里问一问,再决定怎么办我父亲的丧事。然后,“然友之邹问于孟子”。然友从滕国来到邹国,向孟子请教。

 

“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孟子说:事情原来是这样。父母过世,我们是要为父母办丧事的。怎么办丧事?就是“固所自尽也”,一定要尽心尽力,每个人都要尽心尽力。然后,孟子引了曾子的一句话:“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曾子说:父母在世,我们要有礼貌地侍候;父母不在了,给他们办葬礼,给他们办祭祀,我们要有礼貌地去做。做到了这一点,你就可以说尽孝了。

 

这是“曾子曰”,曾子讲的这句话,《孟子》是这么引的。但是,我们读《论语》,它也有这句话,并不是曾子说的,而是孔子讲的。《论语》2·5载,“子日:‘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把这句话当成孔子说的,《孟子》把这句话当成曾子说的,这个现象我们该怎么理解?

 

我们读《孟子》,可以提一个天真的问题,甚至是提这样一个很幼稚的问题:孟子读过《论语》吗?提这样的问题,我们怎么解答? 一个好的方式,就是把《孟子》引孔子以及孔门弟子的话一一地抄下来,再把它们跟《论语》相对照,看孟子所引的与《论语》所讲的是不是一模一样。如果不一样,它们的差异在哪里?如果我们能把这个工作做到家,那就相当于把《论语》《孟子》都看了一次。

 

我经常这样问:假定我认为孟子读过《论语》,我就应该找出很确切的东西来证明它。比如《论语》的话,孟子实实在在引了。可是,《论语》那里孔子讲的“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到《孟子》这里变成了曾子说的话。孔子说的话,曾子作为孔子的学生,他当然可以引用。如果狭义地看这些引用,一定要注意《论语》与《孟子》的差异。如果广义地看孔子说的那些话,他的学生以及我们拿来就说、拿来就引,不加细分也是可以的。

 

孟子对然友说:生与死都是很大的事。父母健在,一定要以礼相待,要“事之以礼”;父母不在了,丧事与祭祀,治丧与祭奠,我们都要以礼事之。这使我们想起《论语》4·21的一句话,“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每个人都在不断变老。看到儿女慢慢长大,我们也就老了。当我们老了的时候,父母更加老了,所以“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你们知道父母的年龄吗?这是一定要知道的。我们知道父母的年龄,比如高寿90岁了,我们很高兴,但同时又很担忧,所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论语》这句话,跟《孟子》这里曾子讲的“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是一样的意思。孟子引曾子,就是为了告诉滕文公:你父亲死了,你一定要把丧事办好!

 

“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孟子说:诸侯那些礼节,我没有学过;尽管这样,我听说过一些。我们通常说:孔子是“克己复礼为仁”(《论语》12·1 ),他把仁与礼两者都做好了;孔子之后,孟子发展了孔子的仁学,荀子发展了孔子的礼学。“克己复礼为仁”,仁与礼在孔子那里都做到了,孟子、荀子分别发挥了其中的一个方面。于是有人批评孟子不知礼,他们的一个依据就是孟子讲过“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你既然没有学过,你怎么可能对于诸侯之礼很精深呢?其实这里显示了孟子比较谦虚,说话甚至是留有底线的。这个底线为下面要讲的三年之丧,到底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孟子虚构的儒家文化传统,又埋下了伏笔。

 

孟子对滕文公说:你父亲死了,没事!你只要实行三年之丧,就可以了。三年之丧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孟子的解释:“三年之丧,齐疏之服,饘粥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三年之丧,治丧时间是三年。“齐疏之服”的“齐”不qí读zī。

 

古代的发音,有很多区别。以前有这样一个故事,讲美国要发射一个信号到外面的宇宙去。它只选择了一种语言,就是阿拉伯语,因为阿拉伯语几千年来都没有变。像我们的汉语,比如今年是2016年,如果你到1900年的北京去听一听北京人怎么说话,你肯定听不明白;你再去孟子的时代,听听他们怎么说话,你更听不清楚。汉语的语音变化大,十里不同音,百年音大变,这个情况特别明显。英语也一样。唯一保持语音不变的就是阿拉伯语,它念《古兰经》的整个声音、音调一直都没有变化。

 

三年之丧的“齐疏之服,饘粥之食”,就是披麻戴孝的意思。 你要穿得破破烂烂,你要吃得简简单单,你不能锦衣玉食!你不能像当太子、当公子哥的时候那样锦衣玉食,穿得好,吃得好。你必须披麻戴孝,穿粗布衣,吃简简单单的饭一喝稀饭。这就是三年之丧。孟子对三年之丧的解释,是从吃什么、穿什么来解释。他的另外一个解释是认为“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从天子到一般老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这样做的,而且说得信誓旦旦,说得言之确凿。

 

假设按照孟子讲的,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是当时举国皆知、老幼皆知的常识,下面的事就不太可能发生了。所以,我们说孟子讲“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不仅为孔、孟、荀怎么产生思想分歧埋下了伏笔,也为孟子到底是谦虚地认为自己了解的知识有限,还是的的确确对于诸侯之礼了解得不多埋下了伏笔。

 

“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然友从孟子这里得到答案——要实行三年之丧,回来就向滕文公汇报了。滕文公决定:父亲死了,我要实行三年之丧。但是,滕文公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他还有一家人,还有满朝文武。“父兄百官皆不欲”,就是滕文公一家人以及满朝文武都反对三年之丧。他们的理由是什么?“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滕国是个小国家,附庸于鲁国。他们说:我们的宗主国鲁国从没有实行过三年之丧,我们的祖先也没有实行过三年之丧,到了你这里,变过来了,要实行三年之丧,这是不可以的。然后他们引了一句话,“且《志》曰:‘丧祭从先祖。’”《志》是一部典籍,已不可考。他们说“丧祭从先祖”:无论是办丧事,还是做祭祀,我们都要遵循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曰:‘吾有所受之也。’” 他们说:我们这样做,是有章可循、有案可稽的。

 

然友从孟子那里得到要行三年之丧的指导意见后,回到了滕国。可是滕文公一家人以及满朝文武都认为:三年之丧这件事,我们没有听说过。这就形成了反方。这个反方让我们意识到了问题:三年之丧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孟子的理想设计呢?满朝文武都说三年之丧不是真实的,滕文公是不是也有所动摇呢?既然是孟子讲的,我又相信孟子,而且孟子说三代都实行三年之丧,从天子至于庶人都是这么做的,但为什么我们国家的满朝文武没有听说过呢?滕文公隐隐约约觉得这也是个问题。

 

滕文公只好再派然友到邹国去问孟子。然友临行之前,滕文公做了一个深刻的自我检讨。“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他对然友说:我平时是个公子哥,不喜欢读书,只喜欢骑马、打猎、玩玩剑,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我现在知道,这样做是不行的。“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我要实行三年之丧,但是我们一家人、满朝文武都觉得这样不行。如果他们执意不让我做,我就不能尽三年之丧, 把这件大事做下来。我很担忧,希望你再去帮我问问孟子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等于一波三折。

 

于是,“然友复之邹问孟子”,然友又来到邹国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孟子对然友讲:原来是这么回事!要做好这件事,你是不能靠别人的,你只能靠自己! “不可以他求者也”,就是做好这件事,你只能靠自己,不能靠别人。

 

然后,孟子引了孔子的一句话,“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君薨”,就是国君死了。“听于冢宰”的“冢宰”相当于首相、总理。“君薨,听于冢宰”,就是我做国君的父亲死了,我已经是即将继位的君主,但我现在还不能行使君王的职权,我必须把所有的政务都交给总理、首相去处理。那我干什么呢?我要做的就是行三年之丧,就是“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每天喝点稀饭,脸上保持悲哀的神色,即位而哭。这个“即位”是讲:办丧事,办祭祀,孝子有自己行礼的位置。“即位而哭”,就是每次到了孝子的位置上,你要哭出来。我每天喝稀饭,脸色很悲戚,一到孝子的位置上就痛哭流涕。我这样做了,“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你尽三年之丧,而且天天喝稀饭,脸色很悲戚,一到孝子之位就痛哭,满朝的文武百官也没有不悲伤的。 为什么呢?因为你已经先这样做了。所谓“先之也”,就是你先于别人这样做了。

 

孟子接着讲的也是一句名言:“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上面的人喜欢什么,下面的人一定有更加喜欢的。比如领导喜欢打牌,下面的人都会学打牌,而且会比领导打得更好。这是就普遍情形而言。上位者到底应该喜欢什么呢?孟子做了具体的界定,说:“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君子的品德像风一样,小人的品德像草一样。这是比喻。风向哪边吹,草就向哪边倒。这是讲:一个人有良好的道德品质,他的影响是很大的。君子的品德就像风,小人的品德就像草。君子一旦发生影响,必然影响到小人。所以,风往哪边吹,草就往哪边倒。然后,孟子对然友说:“是在世子。”意思是说:滕文公要行三年之丧,那他一定要痛下决心,所以“草尚之风,必偃”。

 

这个“偃”,我附带说一句。我们前面提到滕国、宋国这两个国家。滕文公,我们知道他,但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宋王的名字叫作偃,这在先秦两汉典籍中是有记载的。

 

“然友反命。”然友回去后,把孟子的话告诉了滕文公。“世子曰:‘然;是诚在我。’”滕文公说:对!要行三年之丧,要做好这件事,决定权的确在我。

 

从要不要行三年之丧的整个论争过程看,孟子其实存在着不能特别说服我们的地方。孟子认为三年之丧是古已有之、三代共之的,但这个观点遭到滕国的百官有司、满朝文武的怀疑。然友又去问孟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孟子并没有拿出充足的依据,证明三年之丧确实是古已有之、三代共之的。从逻辑的角度说,我们认为孟子这里没有充分发挥逻辑证明的作用。但是,滕文公为什么能把三年之丧坚持下来呢?

 

这里涉及一个问题:当我们理解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古代哲学的时候,逻辑的方式与非逻辑的方式两者的区别在哪里?逻辑的方式在整个古典文本当中的意义、作用到底有多大?或者说,当我们要证明一件事的时候,比如要证明性本善,我们是不是完全要依靠逻辑的力量才能够证明?

 

在儒家思想、中国古典哲学看来,要证明性善论,是不可能用今天这类逻辑方法的。你不可能对张三、李四、王五等无数人一一地进行问卷调查——你是不是性善、你是不是相信性本善——之后,才做出判断的。孟子并不是做了问卷调查之后,才确认人性是善良的。不是!孟子是站在拷问自己的本心的角度,让自己的内心实际地打开之后,才确认性是本善的。孟子也举了例子, 我们看3·6就知道了。就是小孩掉进井里,每个人都有恻隐之心。如果你没有恻隐之心,你就不是人,你就是禽兽。通过这个简单而又有力的、生活当中的例子,孟子直逼我们的内心世界,让我们发现我们的内心真实地存在——那里有一颗真实的种子。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这颗种子培养起来,并且在现实当中把它落实下去,把它做下去。

 

孟子引孔子的话,又用“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勉 励然友。然友把这些话带给滕文公之后,滕文公坚定了下来,要行三年之丧。这段话最关键的就是:孟子把三年之丧说出来了,虽然有人反对,但滕文公坚持了下来。

 

5·2的最后一段说:“五月居庐,未有命戒。”“居庐”就是行三年之丧,要盖一间房子,让滕文公住在那里。就像我们下面讲5·4:“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孔子死了,所有的孔子弟子守三年之丧,然后子贡又多守了三年;“筑室于场”,就是在坟墓旁边盖一间小房子,子贡住在那里。五个月以来——滕文公在滕定公的灵柩旁盖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未有命戒”,他把所有的国家事务都交给了首相,整个国家没有发布过任何命令与戒令。滕文公一心一意地守三年之丧。“百官族人可,谓曰知。”滕国的文武百官、父老乡亲看到这一切,都觉得滕文公做得好、知书达礼,就是“谓曰知”。

 

提到这个“知”,我们想起仁、义、礼、智、信,“知”与“智”在古代是相通的。班固(3292)写的《汉书》,有一篇叫《古今人表》。《古今人表》列了 1954人,就是古往今来有这么多有名的人物。 班固又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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