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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七篇解读 | 滕文公篇(6.1)
作者:管理员    发布于:2019-03-22 15:36:18    文字:【】【】【

【原文】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孟子·滕文公下》


6·1至6·4这四章,主要是讲孟子的时代,知识分子怎么与政治打交道,怎么与诸侯打交道。知识分子问题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大问题。所谓“得士则兴,失士则亡”:你得到知识分子,你有了知识资本,相应地,你的政治资本、社会资本就可以得到全面发展;你失去知识分子,没有得到知识分子的支持,就失去了知识资本,相应地,你的社会资本、政治资本就很难全面建立起来。像这样的问题,不仅为当时每个阶层的人所关注,而且在孟子以及孟门弟子那里也是热门话题。很多孟门弟子经常感叹,说:“孟老夫子,您这么有学问,为什么不去见见诸侯呢?”6·1就是从这一时代背景开始的。

我们先看:“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陈代对孟子说:你不去见诸侯,看起来是一件很小的事。“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假设今天你去见见诸侯,从大的方面说,可以称王天下;从小的方面说,可以称霸诸侯。这里涉及两个词——“王”与“霸”,就是王道与霸道。

王道与霸道到底是什么关系?孟子行仁政、行王政,坚持王道理想,反对霸道政治,这是我们对孟子王霸之辨的基本认识。这个学生问“大则以王,小则以霸”,表明王霸之辨已经在孟门弟子那里建立起来了。陈代就是孟子的学生。

我们固然要坚持王霸之辨,但这里还涉及一些技巧问题、一些策略问题,或者说是一些退让的策略问题。所以陈代引了一句话:“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志》是一本古代典籍。这本典籍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重要的是“枉尺而直寻”这句话。“尺”就是一尺,“寻”就是八尺。现在我们有了一尺与八尺之分。一尺与八尺在这句话中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我做人做事遇到这样一种情况:如果弯曲一尺,我会伸长八尺。大家把这个意思稍微体会一下。我弯曲了一尺,但我可以伸长八尺,这是不是有利可图?这是不是对每个人都很实惠的事呢?

陈代说:假如你放低一下姿态,也就是弯曲一尺,那你可以伸长八尺,可以“大则以王,小则以霸”。难道这样去见一下诸侯,不可以吗?“宜若可为也”,就是这个意思。陈代提的问题是:孟老夫子,您还是要去见见诸侯!您不要太泰山岩岩之气象,您不要太看不起那些诸侯。假设您放低一下姿态,弯一下腰,您有可能在诸侯面前站得更直,这样的事是值得做的。

孟子怎么回答呢?他讲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问:弯曲一尺,可以伸长八尺,这样的事你干不干?第二个故事是问:如果弯曲八尺,能够伸长一尺,这样的事你干不干?这两个故事是从不同角度来讲的。我们好好体会一下:在我们的实际人生中,弯曲一尺能够伸长八尺,这是有利可图;弯曲八尺而伸长一尺,是不是也有利可图呢?假设它有利可图,我们该不该做呢?这是孟子讲这两个故事要解决的问题。

第一个故事是:“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齐景公是春秋时期很有名的诸侯,5·1就出现过齐景公:“成覸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孟子这里是说:齐景公正在打猎,猎场有个管理员,齐景公想问他一件事。按照规定,齐景公身为一国诸侯,你要召唤猎场管理员,让他到面前来,那你要挥舞一个特定的东西。诸侯对不同级别的人打招呼,用来召唤的物品是不一样的。诸侯召唤猎场管理员,只能用自己头上戴的皮冠,也就是帽子,就是取下帽子扬一扬,说:“管理员,你过来!”(参见10·7)但是,齐景公这次用错了东西,就是“招虞人以旌”,拿了一面小旗子来召唤猎场管理员。

这里首先说齐景公把召唤物搞错了,错在齐景公了。假设猎场管理员害怕权势,就不会管齐景公是不是把召唤物搞错了,照样会过来。猎场管理员会不会这么做呢?猎场管理员没有这么做,他说:我就是不来!这个时候,齐景公发脾气了,说我要把你杀掉。

下面一句话是:“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齐景公这个故事,《孟子》讲过两次;另一次见10·7,讲的也是这样(更加详细)。“志士不忘在沟壑”,就是有志之士不怕死在山沟里;“勇士不忘丧其元”,就是勇敢的人不怕脑袋掉下来。我有一股浩然之气,我不怕死在山沟里,我不怕脑袋掉下来。这是谁的品格?就是那个地位卑微的猎场管理员的品格。

孔子对猎场管理员给予了充分的赞美。“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孔子为什么赞赏猎场管理员呢?因为这个猎场管理员对于不符合礼节的招呼一概不搭理。你要招呼我,你符合礼节,我就上来。你不符合礼节打招呼,我就不听你的招呼。这就是一切都按照礼节来做事,这就是猎场管理员做人做事的基本精神。

虽然猎场管理员能这样做,可大部分人会怎么样呢?其他人会怎么样呢?孟子问道:“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很多人一看到齐景公在打猎,肯定不管齐景公是否跟他打了招呼,都会跑到齐景公那里去。很多人都会这么做!孟子说:这样做,又算什么呢?肯定是不应该的。

然后,孟子通过这件事,对“枉尺而直寻”进行了分析。他说:“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弯曲一尺,能够伸长八尺,这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谈。“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同样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谈,假设我弯曲八尺却伸长一尺也是有利的,这样的事情就可以做吗?

我们再好好体会一下:弯曲一尺,能够伸长八尺,这对于那个狩猎场的管理员意味着什么?齐景公招呼他,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假设放在今天的语境里,绝不会掉这个猎场管理员多大的面子。齐景公招呼我,我上去答应一声,不就行了吗?但是,猎场管理员就是不愿意弯这一尺,他不会因为能够伸长八尺而弯曲这一尺。这是猎场管理员的做法。

孟子下面讲的第二个故事,大致是说:我弯曲八尺,只是伸长一尺,这样的事我干吗?这个故事更加生动。

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赵简子是一个跟诸侯一样有权势的人,他派王良为自己最宠信的一个小人——奚——驾车。“终日而不获一禽”,一天都没有打到一只鸟。6·1这两个故事都跟打猎有关:第一个是齐景公田猎;第二个是赵简子派王良帮嬖奚驾车,也是去打猎。为什么一天都没有射下一只鸟呢?嬖奚看到一只鸟都没有射下来,就对赵简子说王良的坏话。“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嬖奚回来就对赵简子说:你派的这个王良,那驾车的水平实在太差了,简直是天下最差的车手。

这个王良,我们上次说了:《孟子》里面凡是称之为“良”的,都是好的。有人把嬖奚说的“天下最差的司机或车手”这句话转告了王良。“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有人把这句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说:那我们再试一次吧。“强而后可。”嬖奚听说王良还要试一次,但他已经确立了一个观念——你王良驾车确实不行,我为什么还要给你机会呢?经过反反复复讲,嬖奚才勉勉强强答应,说:“那就再来一次吧!”这就是“强而后可”。

结果,“一朝而获十禽”,一个早上就打下十只鸟。你看:开始的时候,一天都没有射下一只鸟;现在,一个早上就射下十只鸟。上次没有一只,这次却有十只,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这个时候,嬖奚回来对赵简子讲:王良驾车的水平可高了,那是天下最好的车手。

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因为嬖奚是赵简子最宠爱的小人,赵简子对嬖奚说:那我就让王良当你的专职司机,专门给你赶马车,去打猎吧!“谓王良”,赵简子把这个命令告诉了王良;“良不可”,王良说不可以。

王良是怎么分析的呢?“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王良说:我按照规矩给嬖奚驾车,一天都没有射下一只鸟;可是,我不按照规矩给嬖奚驾车,一个早上就能射下十只鸟。按照规矩,王良是作为司机驾着马车,马车按照一定的速度、一定的规矩往前行驶;嬖奚站在车上,拿着弓箭来射鸟。对于车手来说,他为射手驾车,是有一定规矩的。他必须遵循这样的规矩。王良是个老司机,他必须按照车手的规矩给射手驾车。这个射手因为王良按照规矩驾车,一只鸟都没有射下来,所以就怪王良,认为王良是天下最差的司机。可是,当王良违背规矩来驾车,嬖奚一个早上就能射下十只鸟。这样一个过程,这样鲜明的对比,意义到底在哪里?

驾车要讲规矩,射箭也要讲规矩。现在王良碰到的一个人,叫作嬖奚。嬖奚又在赵简子那里很受器重。王良觉得:我的车技本来很高,只是你嬖奚不知道而已。既然你想一个早上射下十只鸟,我只要改变一下,我就可以让你射下十只鸟。王良就这样干了一次,只是为了证明他有这个才能。

干了之后,赵简子想派王良做嬖奚的专职司机。王良不干,他说:“《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这句诗的意思是:凡是车手,必须按照规矩来驾车;凡是射手,只要坐在按照规矩驾驶的车上,你的箭一射出,就能把鸟射下来。按照规矩来驾车,这是对于车手而言;对于射手来说,箭一射出,就能射中。《诗经》这句话对于车手与射手的紧密关系做了一个刻画,就是都按照规矩来做,肯定能够达到好的效果。

可在王良与嬖奚的合作当中,按照规矩,恰恰就是打不到鸟;不按照规矩,却可以射到很多鸟。王良“请复之”,再试了一次,证明了他是个好司机,是个老司机。赵简子要他当嬖奚的专职司机,他却坚决不干。王良说:“我不贯与小人乘。”这个“贯”,相当于“习惯”的“惯”。王良说他不习惯给小人驾车,“请辞”,请求赵简子让他辞去这份差事。

王良驾车的水平很高,但他面对的是赵简子最相信的一个小人。当嬖奚说王良是天下最差的车手的时候,那是因为王良还是按照规矩来做。当嬖奚说王良是天下最好的车手的时候,那是王良破例了,他违背了规矩。破例的这一次相当于“枉寻直尺”。假如王良真能一直弯曲八尺,嬖奚就会认为这个王良是天下最好的车手。但是,王良最后没有“枉寻直尺”,而是回到了正道直行这条路上。

对于这个故事,孟子说:“御者且羞与射者比。”像王良这么好的车手,他是不屑于跟嬖奚这样差的射手一起做事的。“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即使王良与嬖奚一起做事,射下来的禽兽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王良也是不会干的。“虽若丘陵”就是堆积如山,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也就是说,你让王良违背规矩来做事,即使获得的利益再大,王良也不会干。

孟子说:“如枉道而从彼,何也?”如果你违背正义、违背礼节去附和那些人,哪有什么意思呢?“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这个“且子过矣”的“子”,是指陈代。孟子告诉陈代:你对我讲“枉尺而直寻”,这是大错特错。做人,如果自己不正直,自己不正派,你就不可能让别人正直,不可能让别人正派。

6·1的关健问题是:一尺与八尺之间的关系怎么处理?这个关系,孟子是站在王霸之辨的角度来谈的。要不要见诸侯?弯曲一尺可以伸长八尺,弯曲八尺也可以伸长一尺,跟王霸之辨是密切相关的,都是从利益这个角度来谈的。王霸之辨其实就是义利之辨,孟子这里点得很清楚。回到1·1,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说:“老头子,你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朗声回答:“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如果天下“交征利”,天下人都只谈利益,这个国家是会灭亡的;“苟为后义而先利”,假设你先谈利、后谈义,就会“不夺不餍”。所以,这里谈的义利之辨,跟《孟子》的开篇是遥相呼应的。这一点我们要特别记住。

这里比较有意思的,我觉得还涉及我们做人做事的方式方法问题。刚才说弯曲一尺能够伸长八尺,孟子认为不好;而我们讲“退一步海阔天空”,通常认为这句话很有道理。我们要思考一下:“退一步海阔天空”与“枉尺而直寻”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到底有什么不同?

大千世界有这样三类人:第一类是有智慧的人。充满智慧的人不一定是最有能力的人,但他是最能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人、最有智慧的人。第二类人是有担当的人。“铁肩担道义”这类人,就是孟子提到的:“虽千万人,吾往矣。”(3·2)“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4·13)第三类人是苟且的人。这类人是乡愿,14·37会涉及这类人,就是“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这三类人——有智慧的人、有担当的人、苟且的人,跟孟子这里讲的,到底怎么形成呼应的关系呢?

我个人的理解是:弯曲一尺能够伸长八尺,弯曲八尺能够伸长一尺,这两种方式不属于有智慧的人,也不属于有担当的人,而是属于那种苟且的人。因为弯曲一尺伸长八尺,往往是我很弱小,而我面对的是一个强有力的人,我稍微委屈一下自己,我是为了得到更好的发展。这个道理,大家可以仔细揣摩一下。我很弱小,我旁边的这个人很强大。我也想强大,我想伸长八尺。这个时候,我必须弯曲一尺。这就是先一尺、后八尺的关系。先八尺、后一尺的关系则是:我很强大,我本身的能力很强。可我面前这个人,关系很广,后台很硬。我虽然很强大,但我在这个关系很广的人这里,我委屈自己一下,我就能更好地发展。因为我本身很强大,我的起点已经很高,我不可能伸长八尺,我只能够伸长一尺。你为了取得旁边这个后台很硬的人的支持,你必须委屈、委屈、再委屈,这就是弯曲八尺,再伸长一尺。

对于一尺与八尺的困局,我希望大家读6·1这个文本的时候,多加重视。先一尺后八尺,先八尺后一尺,这两者到底是什么关系?可以先联系自己的人生体验、个人的切身感受,去想一想如何解开这个困局。有智慧的人、有担当的人、苟且的人,跟八与一、一与八的关系,我们应该多去体会一下。

这里最重要的是:知识分子或者儒家知识分子,在战国那个动乱的时代,该怎么办?孟子的理念是:你必须正道直行!你不能为了一尺而伸长八尺,你也不能为了八尺而伸长一尺,你必须正道直行!5·5讲的“不直,则道不见”,跟这里讲的“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是同一个道理。只有正道直行,走正道,笔直地往前走,你才能体现自己的大丈夫人格。所以,孟子对于那个地位卑微、名不见经传的猎场管理员进行了高度的评价,对于驾车水平很高的王良也进行了高度的评价。他希望通过这两个人物,让当时的儒家知识分子树立独立的人格,能够有一种正道而直行的精神。

解读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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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文,孟子研究院特聘专家、泰山学者。现任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编审,兼任中国孟子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孟子学会理事、中华孔子学会理事。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侧重孟子思想及孟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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