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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七篇解读 | 滕文公篇(6.3)
作者:管理员    发布于:2019-03-27 13:37:49    文字:【】【】【

【原文】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必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

 

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孟子·滕文公下》

 

6·3还是谈知识分子与政治的关系。刚才讲到公孙衍与周霄有密切的关系。讲完这一章,我们再看看《战国策》对这两个人的关系是怎么刻画的,它可以让我们切身体验到知识分子与政治之间那些微妙的感受。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周霄问孟子:古代的君子出来做官吗?“孟子曰。‘仕。’”孟子说:出来做官。“《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对于孔子来说,假设三个月没有国君委任他做一定的官职,他就惶惶不安。他肯定得离开这个国家,到另外一个国家去。离开这个国家到另外一个国家去,他必然带上奉给其他国家的国君的见面礼物。这就是“出疆必载质”,就是离开一个国家要带上见面礼物,送给另外一个国家的国君。“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公明仪说:古代的人三个月没有国君给他官做,我们就要去安慰他。因为他三个月没有当官了,没有官做了,我们有官做的人得去安慰一下他。孟子这里讲到孔子、公明仪,引了他们说的两段话。

 

关于“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我们想特别讲讲孔子到底当过什么官,或者当官的时间到底有多长。按照10·4的讲法,孔子一生周游列国,希望参与政治,但他在一个朝廷里面当官,从来没有超过三年。也就是说,他在任何一届政府任职,都没有超过三年。我们不能说这一届政府不好,难道我们能说这一届人民不好吗?孔子在任何一个朝廷当官都没有超过三年,就是“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而且,最关键的是,让孔子当官、实现理想的那一个人是季桓子,叫作“见行可之仕”。孔子只在季桓子那里,真正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而季桓子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所以,从孔子在一个朝廷当官没有超过三年,让他最能实现理想的那个人却是一个不好的人,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当时的环境是不好的,但他坚持了下来。

 

周霄又问孟子:“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三个月没有君主委任他做官,我们就得去安慰他,这是不是太急了呢?“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孟子说:知识分子失掉官位,就像诸侯失掉自己的国家一样。然后,他引了一段话。这段话怎么理解,我们要好好琢磨一下。

 

“《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礼》这本书说:诸侯亲自下田种地,是为了提供祭祀用的祭品;诸侯的夫人亲自养蚕织布,是为了把它做成衣服。这句话的第一层含义是男耕女织,它在诸侯那里也有所体现。它的第二层含义,我们要把“诸侯耕助”跟5·4“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那一章说的“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区分开来。那一章是许行要求国君像老百姓一样,自己种地自己吃,自己做饭自己吃。这里讲的“诸侯耕助”“夫人蚕缫”,则是一种礼仪性的行为。按照国家礼仪的规定,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我们开始农忙了,开始种地了。诸侯必须礼仪性地犁犁田,“诸侯耕助”就是这个意思。它并不是要诸侯一年到头自己去种地,它只是一种礼仪性的行为。

 

《礼》这本书接着说:“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我们常说某某某壮烈牺牲了,但这里的“牺牲”是指牛羊,它在古代是指牛羊。“牺牲不成”是说祭祀用的牛羊不肥壮;换句话说,祭祀用的牛羊一定要很肥壮。“粢盛不洁”是说祭祀用的谷物不干净,“衣服不备”是说祭祀用的衣服不完备。以上三者没有准备好,我们就不敢祭祀。

 

《礼》这本书又说:“惟士无田,则亦不祭。”5·3讲孟子展望井田制,他说:“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这是礼乐文明的需要。“惟士无田”是说当时的士没有什么地位,既没有经济地位,也没有政治地位。没有经济地位,就是没有田。没有田,就不能生产粮食。因为粮食跟祭品是密切相关的,所以知识分子没有田,就可以不祭祀。但是,祭祀恰恰又是一件很大的事。在孟子的理想设计当中,知识分子没有田,因而不能祭祀,这种情况是要改变的。他对毕战讲井田制,就说“卿以下必有圭田”,对于卿以下,包括士,我们要给圭田,而且是给50亩;如果他家里还有其他劳动力,再给每个劳动力25亩。这样,“惟士无田”的情况就改变了。因为圭田,有了50亩,或者有了更多的田,知识分子就可以参与祭祀了。

 

《礼》这段话的理解比较复杂。我们要记住一句名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家有两件大事,一件是打仗,一件是祭祀。祭祀在当时的国家生活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惟士无田”,你就不能祭祀,这肯定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孟子说:“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假如他没有在一定的位置上做事,没有在一定的官位上工作,他可能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他就没有牛羊,没有祭器,没有祭服,他就不可能进行祭祀。祭祀后,还要分冷猪头肉,还要有宴会,他就没有能力举办这个宴会。从这种情况看,假设他三个月还没有得到国君的任命,就意味着这三个月“不敢以祭”,也“不敢以宴”,就是生活问题得不到解决。更重要的是,祭祀作为礼仪层面的文化需求,知识分子难以满足它。知识分子有三个月没有得到君主的任命,别人就应该去安慰他,就是这个意思。

 

以上这段话如果要做很认真的理解,需要配备很多《孟子》之外的其他知识,我这里只是简单地说一说。

 

然后,周霄又问:“出疆必载质,何也?”离开一个国家,一定要带上见面礼物,送给其他国家的国君,这又是为什么吗?“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孟子说:农民要种地,知识分子要当官,这是天经地义的。“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农民离开自己的国家,哪里会不带上自己的犁耙呢?“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是说:农民要种地,天经地义;知识分子要当官,天经地义。

 

“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周霄说:我们晋国也是一个有官做的国家,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知识分子想当官,急成这个样子。接着,周霄问了一个更深的问题:“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既然当官的心情如此急迫,可君子却不轻易做官,这又是为什么呢?

 

对于儒家知识分子来说,“学而优则仕”(《论语》19·13)是一种基本的心态。这个“优”,我们是按照现代的解释来理解的,不是以前的原意。“优”的本来意思是有闲暇了,得空了,就是学习成绩好了,我有闲暇、有余力了,我再去当官。这是《论语》的原始解释。我们现在认为“学而优则仕”,就是我们学习好,就得去当官。我是按照现代的解释,说“学而优则仕”是当时儒家知识分子一种普遍的心理。但是,儒家知识分子又不轻易去做官,这是为什么吗?

 

孟子开始解释这个问题。“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男孩子一生下来,父母就希望他将来成家立业;女孩子一生下来,父母就希望她以后找个好婆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像这样的心情,我们每个父母都有。我们经常说“父母之心,人皆有之”,就是出自这里。但是,“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没有征得父母同意,没有媒人做媒,男女之间做这样一些事情的话,就会遭到父母、其他人的嘲笑、看不起。

 

哪些事情呢?就是“钻穴隙相窥,踰墙相从”。这几个字一般不太好解释。少男少女要见面,我们设想一下他们见面的情形。当时,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男女双方是不能见面的。可是情窦初开,他们想见面的心情十分急迫。他们会采取什么方式呢?我们设想一下。墙上挖个洞,比如隔壁是老王家,我就在墙上挖个洞,与他家的姑娘互相偷看。大门上开条缝,就是大门上稍微打开一条缝。这就是“钻穴隙相窥”。很多房子都有围墙,男男女女就爬过围墙去见面,这就是“踰墙相从”。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想见面,于是就在墙上挖个洞,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门上刨开一条缝,也可以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这还只是看,所以叫作“相窥”。怎么才能更实质一些呢?就是“踰墙相从”,爬过围墙之后,才能手拉手、搂搂抱抱。这是孟子设想的男女幽会的方式。这些方式,孟子认为是不好的。假设少男少女这样做,“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你的父母会骂你,你的左邻右舍也会看不起你。

 

孟子对于婚姻的态度,是比较有意思的话题。他有这样三句话,都像格言一样。第一句话是“男女居室,人之大伦”(9·2)。我们现在的家是一居室、两居室、三居室。“男女居室”,男女要结婚;“人之大伦”,这是做人最大的一件事。孟子对于婚姻要求的第一件事,就是男男女女是要结婚的。注意,他是讲男男女女,是讲男女结婚,没有讲男男结婚或者女女结婚。千万要注意,孟子那个时代是“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第二句话是这里讲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6·3)。你们要结婚,当然可以。但是,生辰八字一定要报上来,让双方父母知道;还有很多程序,尤其要请媒婆来做媒。第三点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7·26)。你们结婚之后,一定要生小孩;如果不生,是最大的不孝。

 

孟子怎么看待我们人类的婚姻?他就这三句话:“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认为整个社会都照这三句话来做,人类才能繁衍下来,我们的人口才能增多。就像孔子讲的,所谓“庶矣哉”(《论语》13·9)。

 

但是,也有例外的情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的人就不可能遵循。比如,舜的父亲、继母,还有同父异母的弟弟,都想置舜于死地,所以不同意舜娶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9·29·3)。可舜年龄大了,他得遵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看这有多重要,还有“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在这三句话中,哪一句最重要,哪一句最不重要?最不重要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它不重要,当然是相对而言的。结婚是为了人类繁衍,而且是我们尽人伦责任的最重要表现,也是孝敬的最重要表现。所以,舜在没有征得父母的同意下,还是跟尧的两个女儿结婚了(9·3)。这件事引起了别人的非议。孟子说:舜虽然没有告诉他的父母,但符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君子以为犹告也”(7·26)。

 

少男少女私下相会,墙上挖个洞,门上开条缝,甚至爬围墙,这是孟子所反对的。在孟子看来,古人的的确确想做官。“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古人确实想做官,但又特别讨厌、特别反对不经由正当的程序来做官。“学而优则仕”,每个人都想;如果“不由其道”,不是走正道,而是走歪门邪道,即使得到官职,那我也是不干的。6·1讲的“枉尺而直寻”“枉寻而直尺”两种方式,都是不能干的。

 

孟子那个时代,有公孙衍,有张仪,他们可不会这样。在孟子看来,公孙衍、张仪就是“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他们没有按照正义的方式,去拿官职,去挂六国相印,却“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6·2)。他们的行为属于“与钻穴隙之类也”,跟刚才讲的少男少女挖个洞、扒条缝、跳过墙的行为是一样的。这里同样是谈知识分子与政治的关系。

 

6·2的公孙衍跟6·3的周霄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我们看看《战国策》这段话,意思是说有三个朋友,一个叫周霄,一个叫魏文子,一个叫田需,他们想制裁公孙衍(也就是犀首)。公孙衍老谋深算,他怎么瓦解这个“三人帮”?公孙衍对魏王说:魏文子很有才华,我们可以让他当首相;他当了首相,就可以帮助我们打败齐国。魏王果然听了公孙衍的建议,让魏文子当了宰相。一开始,魏文子加上田需、周霄,他们三个人想制裁公孙衍;现在,魏文子当了首相,离开了“三人帮”,剩下的这两个人——周霄、田需势单力薄,就难以对抗公孙衍了。

 

我们看了这个故事,知道政治是很复杂的。孟子说:“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其实公孙衍采取的那种方式,或者说是权宜之计,虽然“不由其道”,却是政治运作的一般手段。这都有待于我们思考,而且里面的复杂性也不是我们仅仅拿《孟子》能够辨别得清楚的,还需要我们放眼整个历史,放眼整个现实,才能把知识分子与政治的关系以及孟子怎么讨论知识分子与政治的关系搞清楚。

 

解读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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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文,孟子研究院特聘专家、泰山学者。现任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编审,兼任中国孟子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孟子学会理事、中华孔子学会理事。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侧重孟子思想及孟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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